这次回乡探亲,最令我伤感的,莫过于我的枣树的夭亡了。
屈指算来,我的枣树在世上活了24个春秋。记得12岁那年,我在村背金家山砍柴时,看见林子里一株嫩生生的小枣苗;我立刻用柴刀将它连根撬了,用泥土裹着,宝贝似地带回家,栽到院子里,也栽下了一个少年朦胧的绿色的希望。
那时候,我常常给它浇水、施肥、培土、剪枝,悉心培育着它;后来我进城读中学,与枣树一别半载。假期回家一看,嗬!这枣树不知哪来的疯劲,冷不防一窜院墙高!而且,在那绿云似的虬枝密叶间,竟奇迹般缀满了素白明洁的花,致使满院里飘散着淡淡的枣花香。顿时,一股不可名状的喜悦,便溢满了我的心田。
这年初秋,枣树结果了。啊!那黄澄澄、胖嘟嘟的枣子,累累垂垂地挂着,好像挂着满树的珍珠,又像挂着无数的星星。我郑重地摘下一颗枣子,擦得锃亮,旋置手心,脸颊上贴一贴,鼻孔下闻几闻,许久才往嘴里缓缓地送。“崩喳”一嚼,脆脆地,鲜鲜的,滋儿滋儿,越嚼越有味,越嚼越来神,过了好一阵,尚存满口甜香。咳,在我看来,这味道,确乎赛过世上的任何佳果奇肴呢!
从那以后,枣树每年都以丰硕的果实,无私地奉献给人们。就我们这座拥有80余户人家的村庄来说,很少有谁未曾接受过它的馈赠。有时,父亲还将枣子摘了,用竹篮盛着,送给远方的亲友品尝。我后来虽然一直在城里做事,但每次回乡探亲,都要与我的枣树相会,享受它给我的欢乐和慰藉,也略尽一点儿主人的义务。要知道,这些年来,我为它尽的义务委实太少,而它给予我和乡亲们的馈赠却源源不断……
我依稀记得,枣树定居我家院内五年后,便已开花结果了。我家的院子,原本是单调寂寥的,就因为它的存在,平添了许多生机,许多情趣——春天,它绽千朵银花,令人爽心悦目;夏天,它撑一把绿伞,为人遮荫歇凉;秋天,它结累累硕果,给人以生活的甘美;冬天,它挺一般硬骨,给人以思想的启迪……
——这就是我的枣树。这就是我的可爱的、令我时刻惦念的枣树啊!可谁能料想到,我的正当盛年的枣树,眼下竟失去了应有的风华,仅剩一截光光的七尺树杆了!
“它,怎么就死了呢?”我皱着眉头,问我舅母。自从父亲进城后,舅母一家就在这儿居住。
“你舅舅把它砍了。”舅母回答。
“砍了?!为什么?”我只差没气得跳起来。
舅母叹了一口气,说:“就怪它把院墙撑坏了呢。”
我怔怔地望望枣树,又望望院墙,久久地说不出话来。也是的,院子本来就小,枣树又靠墙栽着,随着根须躯体的日益扩大,以致将院墙挤开了几条裂缝。——院墙要限制枣树的发展,它岂肯乖乖就范!啊,这能怪舅舅吗?只能怪我当年缺乏远见,将枣树局限在一方小小、无法自由伸展的天地里。要不,它满可以开出更美的花朵,献出更浓的绿荫,结出更多的果实呀!这时,我心里不禁滋生出一腔深深的愧疚。我痛心地感到:我昔日栽下的那个朦胧的绿色的希望,也许就此幻灭了吧?
然而,如今枣树虽然仅剩七尺残躯,却并不显得瑟缩、卑微。它挺身站在那儿,坚定而又安详。你瞧,在它凸出的枝杈上,挂满了犁耙锄镰一类农具;在它顶端的凹沟里,横架着一根长长的木杆儿,满杆子花花绿绿的衣物,便由它托着,在阳光里曝晒,在清风中飘展。望着这情景,我心里一阵热乎……
许是出于一种本能的习惯吧,我从树丫上取下一柄锄头,打算为枣树再培一次土,再锄一次草,但锄头刚刚举起,便在半空顿住了;原来,我发现树下的土地上,嫩生生又钻出好几株小枣苗!风儿款款地吹着,轻摇着它们稚嫩的身躯;阳光融融地照着,映亮了它们鹅黄的叶片。它们,多像一个个天真烂漫、无忧无虑的孩童,正在迎着清风起舞,浴着阳光欢笑呢!
望着这一株株可爱的小枣苗,我的眼睛倏地亮了。
于是我便欣慰地感到:当年我栽下的那个朦胧的绿色的希望,在一个新的天地里得到了延伸......
评论